今年大學指考國文作文題目〈惑〉,考倒許多考生,

聯副特邀三位青壯世代作家按題作文。這不是作文範本,

而是人生種種「惑」的思考與分享。當然,你也可以偷偷為他們打分數……(編者)

 

 

之一/林黛嫚

 

課本上的疑惑,有老師、參考書可以協助解決,可是人生的困惑呢?

 

 

國中二年級升國三的那年暑假,班上來了一位轉學生。

在我們那個保守、沉靜、一成不變的鄉下學校,來一個轉學生,

尤其是外型、氣質不太一樣,連名字都帶著夢幻色彩的轉學生,是會造成轟動的。

 

老師安排這位白詩霓同學坐在我旁邊,

午休時間還把我找到導師室,叮嚀我要好好照顧她,

說她因為身體不好休過學,落後了兩學年,功課有點跟不上。

 

白同學在我們班上,一開始很受歡迎,因為她長得蒼白纖細,

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。下課時,大家都爭著和她說話,

也很熱心幫她點小忙,像是收作業、拿便當去蒸等等。

不過,這段蜜月期在第一周模擬考成績公布後,就結束了。

她的成績慘不忍睹,老師說她「有點跟不上」是太客氣了,

她簡直是「落後一大截」,我們是升學班,

但她的程度恐怕比很多非升學班的同學都要差。

於是再沒有什麼人和她說話了,

對於以考上第一志願為目標的升學班同學來說,

數學老是考個位數的人簡直就是白癡。

大家都知道她不會待太久,不必費心思交朋友。

 

只有我和她成為好朋友,我很努力幫她複習功課,

每節空堂都陪她一起對付數學和理化,不過看起來沒什麼成效,

有一次她突然問我:「我們學這些做什麼?」

可以回答她課本上任何問題的我,居然在這個簡單的問題上卡住了。

我自己模擬答案:學這些是為了考上理想高中,

考上高中是為了考大學,考大學是為了找一份理想工作,找一份理想工作是為了……

 

我從來沒有為「努力讀書,取得聯考好成績」這件事困惑過,

因為那是我的本份,我的責任,家長、老師,甚至課本上都這麼說,

而現在有一個眼看是不會考上任何理想高中的學生,疑惑她為什麼要做這件事。

我剛好學習能力不錯,但如果我像白詩霓一樣,

看到數字就一個頭兩個大,或者我對讀書這件事沒有興趣、

沒有熱情,那麼我將如何處理我的人生,我可以有選擇嗎?如果沒有,又該怎麼辦呢?

 

白詩霓沒有掙扎到考完聯考,她甚至沒有讀完那學期,

我和她的人生的短暫交會,卻讓我獲益良多。

我學習到發現問題、面對問題、處理問題,課本上的疑惑,

有老師、參考書可以協助解決,可是人生的困惑呢?

人生路上的困惑不會少的,這些問題我們往往得自己處理。

我不知道白詩霓的問題,她找到答案了嗎?

至少我知道那一次的聯考我是心中篤定地走入考場。

 

 

之二/徐國能

 

不再有「心」,便不再有「惑」,

那「心」指的是成見、偏執、貪慾、嫉妒或自卑……

 

 

 

惑,從心或聲。這意味著一切的執迷、

惘然以及伴隨而來的焦慮及痛苦等,都是從我們的心中開始的。

 

世界充滿著太多的未知,種種不明就裡的現象困擾著我們,

逼使我們懷疑並且思索,探求而期待答案,

因此有「惑」是好的,那代表了我們的心仍然活潑,

對這個世界仍然充滿了觀察與思辨的動能,這是人類文明發展與進步的契機。

「惑」不僅是自然科學的開端,宗教與哲學往往也是為了解答我們的大哉問:

我是誰?何來何去?存在之意義若何?

而文學與藝術則透過表現人生裡種種的「惑」,

來產生情緒上的共鳴與紓解:「荊蠻非吾鄉,何為久滯淫」,

這是對時代蹂躪個人生命的長嘆;「今年花落顏色改,明年花開復誰在」,

這是對青春易逝的無限惘然;「淚眼問花花不語,亂紅飛過秋千去」,

這是情感上的癡迷;「良辰美景奈何天,賞心樂事誰家院」,

這是對追逐繁華的反思。這一切無非顯示著,人生而有惑,

且終身不渝。孔子自稱「四十不惑」,欣慰之中,

似也感嘆要能認清人生誠屬不易,聖人尚且如此,何況我輩呢?

 

「惑」和人間一切的事物相同,適量有益生命品質的提升,

過度則不免自尋煩惱。每個人可能都曾為了慾求而不得的事物痛苦,

為了不捨卻失去的一切傷懷,倘若此刻我們的心被慾望與私情遮蔽,

惑而不自知,那麼勢必質疑天理、否定制度、責怪旁人,

「無所不為」也往往由此開端。因此我們的生命裡需要長駐

「解惑」的良師,帶領我們走出生命的幽谷。

 

有時,在一陣春風裡,我突然領略了它帶來了年華,

亦將帶走一季的燦爛,因此明白了無常的本然與順應的方法。

或者,在從激昂而陡然轉入輕緩的樂章中,

我亦品味出了生命在不同的當下,都隱含著極深極美的韻味,

苦澀與甘美纏繞如一杯逐漸涼去的茶。又或者,

在一顆飛向外野無盡藍天的棒球中,

剎那了悟人生裡有太多的東西值得追尋──蘇軾說江上之清風

與山間之明月都是我們的無盡藏,那不僅是感官享受上的遙窅,同時更是理智上的啟迪。

 

因此,人生固然有惑,但我們並不需要一位先知或

一根禪杖來隨時解答我們的疑問,只要將心敞開,

朝向天地自然與歷史文化,感受世間點滴所揭示的言外之旨,

或許我們便可獨有領會,釋盡疑惑所帶來的煩憂。

不再有「心」,便不再有「惑」,那「心」指的是成見、偏執、貪慾、

嫉妒或自卑,當我們放下了這一切,就如迎向寬闊大海,

縱然「海濤悲湧深藍色,不答凡夫問太玄」,但所有的答案,

不就已在白鷗輕揚的煙波之外了嗎?

 

 

之三/許榮哲

 

就像我手機裡的朋友,他們因著某些我無能理解的理由,

提早從這個世界離席,但號碼仍留在我的手機裡未曾刪去……

 

 

 

每年中秋節,我都會收到一封簡訊。

 

簡訊內容無非是花好月圓、佳節愉快之類的祝福話語,重點是最後的署名:

「阿德&雅蘭敬上」。阿德是我的大學同學,雅蘭是他的妻子。

 

第一次收到簡訊時,我愣了一下。雅蘭?她不是已經過世了嗎?

我還去參加了她的告別式,阿德到底在想什麼?

 

困惑歸困惑,但我仍本能的回簡訊給他,當我按下第一個字之後,

我就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,阿德在等候我的回應,

不是給他的,而是給他們夫妻倆的,「祝阿德&雅蘭……」

 

那是一個小小的陰謀,而我很樂意踩了進去。

 

從此以後,每年的中秋節,我都會不停的看著手機,

等候阿德他們夫妻倆的來信。一接到簡訊,我就立刻回信問候他們,

那是我們之間不用言說,友誼的默契。

 

就像我手機裡的朋友,他們因著某些我無能理解的理由,

提早從這個世界離席,但號碼仍留在我的手機裡未曾刪去。

我有時會幻想,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,

那些號碼會突然響起,像以前那樣,一切不過是個玩笑。

 

我喜歡那些號碼靜靜的躺在我的手機裡,彷彿他們還在,只是偏於沉默。

 

若干年後,在某個不期然的場合,遇見了兩位大學同學,

不知不覺聊起了阿德一家人的簡訊。

 

「你也有收到?」「是啊!每年的端午節。」

「是中秋節吧?!」「不對啦,是除夕。」一開始,

我們都以為阿德是一年一度,然後一次發簡訊給所有的同學,

但沒想到他是一個節日、一個節日,每年的端午、中秋、除夕

……家人團聚的傳統節日,一個朋友、一個朋友的發出去。

 

頓時,我們都默然了,阿德一心捍衛家人,

對抗現實的執拗身形實在太過巨大,以至於接近暗夜的悲傷了。

 

夜裡,回家的路上,客運行駛在高速公路上,

黑魅魅的空間裡只有我一個人,我掏出手機,

一封一封檢視這些年來,阿德寄給我的中秋節祝福簡訊。

咬著牙,我堅定的告訴自己,今年中秋節的時候,

我絕不再回信給阿德他們夫妻倆了,因為那不是友誼,而是傷害。

 

但臨下車前,我又改變了心意,因為我想起了手機裡那些沉默的號碼,

它們是扎扎實實的友誼,而不是什麼勞什子的傷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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