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我的掌心裡塞入一張名片,大步邁出酒吧,瞬間消失在黑鴉鴉的夜色中。

我愣了半晌後方回過神來,這才發現那張名片上,除了名字,什麼都沒有……

 

沒有Starbucks駐足的巴黎,已成為往事,但在那樣的巴黎生活過,

意謂著日後我無論身在何方,都難以適應,即便是今日的巴黎。

 

在那個標榜特立獨行、標新立異的城市裡,我培養出「晃遊」的興味,

隨性所至,漫無目的,任由好奇心帶領,在大街小巷的石頭路上,

一腳印一腳印地踩出我對這個城市的印象,久而久之,這成為我瞭解這個城市的方法。

A點至B點間,我嘗試各種不同的路線:叉路、十字路、S形迴路,繞圈圈,

甚至走入死巷,在旁人眼中,這叫白費力氣,我卻樂此不疲,

一切只為了尋找不同的人間風景,我故意迷失方向,

卻每每因自己的任性妄為而獲得意外的驚喜,乃至於無可自拔地上癮,

在這些閒晃得來的寶藏中,「美麗的霍特絲」(La Belle Hortense)

便如皇冠上的寶石。

 

藏在廁所裡的祕密

 

在說到「美麗的霍特絲」之前,不能不提及一位巴黎紳士

──艾札菲耶•德納姆(Xavier Denamur)。

1981年,他在波西米亞藝術家與猶太移民聚居的「瑪黑區」(Marais)

的「舊神廟街」(Rue Vieille-du-Temple)上開設了第一間小酒館,

還給它取了古怪的名字「小馬蹄」(Le Petit Fer a Cheval);

據說,這間餐廳有兩個特別厲害的看家本領,

一是料理出讓食客讚不絕口的里昂家鄉菜,另一個則藏在它的廁所裡。

為了揭開這個藏在廁所裡的祕密,我特意來到這家口耳相傳的小酒館,

才踏入門內,酒保便笑著指了指轉角暗處裡一扇熠熠發出白色冷光的鐵門告訴我:

「餐廳的廁所在那。」我逕自推開那道厚實且笨重的白鐵門,

登時被眼前看到的景像所迷惑。

 

牆上掛著幾個形狀如朵朵雲彩般的無框鏡子,

無論是牆壁、洗手台、便所,還是沖水器,皆是不鏽鋼,

整個衛生間讓我有如置身於庫伯力克《2001太空漫遊》的太空艙內,

充滿了異常冰冷的後現代感。一仰起頭,天花板還有一個深邃的黑洞,

一陣勁風自我身後吹起,我的雙腳不自覺地挪移,

感到整個身體就要被吸入無盡頭的穹蒼。

剛才那位穿著黑色背心的酒保悄然無聲地出現。

 

他的模樣有如清朝人,寬大的衣袖鬆散地垂落在兩肩,

長過手腕,前額已是毫髮不生,後半邊腦袋與耳際兩側卻留著捲曲的長髮。

這位酒保年紀才約莫三十來歲,卻已擺出一副智者的姿態,

他摸摸沒有鬍鬚的下巴,若有所思地告訴我:

「這間廁所是依照朱勒•凡爾納1903年小說中杜撰的傳奇人物

──雷摩船長的船艙為藍圖。妳知道朱勒•凡爾納?《環遊世界八十天》的科幻小說家。」

酒保又不自覺地摸了摸下巴,難掩語氣裡的得意,

「你知道嗎?這兒從早到晚、裡裡外外都座無虛席,

無時無刻不擠滿了慕名前來看雷摩船艙的客人。」

 

猶太區裡的法國文學酒吧

 

隨著「小馬蹄」的成功,艾札菲耶•德納姆在「瑪黑區」

又接連開設了另三家小酒館──「天花板上的椅子」(la Chaise au Plafond)、

「哲學家」(les Philosophes),以及「缺少的那顆星星」(l'Etoile Manquante)。

一如「小馬蹄」,這三家小酒館都有個讓人難忘的名字,

各自藏有一個跟文學緊密相關的祕密,靜待世人來此解謎;

而每一間小酒館的風格,都流露著濃烈的二十世紀初期法國

「美好年代」的懷舊氣氛,為猶太移民聚居的「瑪黑區」注入一股截然不同的法式風尚。

 

這區布滿了猶太教會堂,耳邊傳來的不是吉普賽吉他,

便是猶太傳統音樂克里茲瑪;而這裡餐館的菜單上,

不是波蘭猶太人的罌粟子甜點、果餡捲餅、分量多到膩死人

卻好吃得捨不得鬆口的「起司蛋糕」,就是北非猶太人甜得足以淹死蜜蜂的

「蜂蜜果仁千層酥」(baklavas),以及炸得一團焦黑的

「蠶豆球搭配醋酸蘿蔔條捲餅」(falafel);

唯獨艾札菲耶•德納姆經營的這四家小酒館,是道地的法國味道。

 

黑寡婦

 

1998那年,為了紓解「小馬蹄」川流不息的客潮,

老闆艾扎菲耶決定在對街再開一家小酒館,這便是「瑪黑區」最受人喜愛的

文學藝廊酒吧──「美麗的霍特絲」。

 

自許「詩與數學的作曲家」,傑克•胡伯(Jacques Roubaud, 1932-),

這個對國人而言極其陌生的名字,除了寫詩以外,也出版了不少散文與劇本創作。

而在他的故鄉巴黎,有這麼一位知音,為了向心目中的作家致敬,

以他的小說《美麗的霍特絲》為名,開設了這麼一間酒吧。

 

「艾札菲耶•德納姆非常熱愛文學,《美麗的霍特絲》大概是他最喜愛的小說吧?!」

初次見面,女酒保史黛菈一身黑的酷酷模樣,像極了一隻隱身在陰影裡,

攀附在吧台後方壁窖上的黑蜘蛛,悠然自得地等待著我們這些自投羅網的獵物,

她慵懶地抬起右臂,指了指黑色書架上一排口袋書,這些全是傑克•胡伯的著作。

 

我的眼光掃過這排書架,卻沒見著《美麗的霍特絲》,

「又賣完了!要的話,至少得等上一個禮拜。不過,若是妳運氣不錯,

或許會巧遇傑克•胡伯,他就住在這條街上,這樣一來,你還可請他在書上簽名留念呢。」

史黛菈挺直了背脊,將每一個字都拖拉得很長,使得每一個發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的。

 

鏡花水月

 

儘管艾札菲耶•德納姆如此喜愛傑克•胡伯,「美麗的霍特絲」

裡陳列的書籍卻不僅是這位作者的小說,舉足輕重的法國文學家的作品集,

當代法文小說、詩集,歷史、社會學、哲學,藝術類叢書,

諸如:建築、設計、攝影、電影等,也羅括在他的收藏之列;

置身於這片讓我嘆為觀止的書海裡,放置在吧台架上數本「一個巴掌大」

的迷你小書Paris Flip吸引了我的目光。

 

史黛菈隨意在架上取下四、五本Paris Flip,命我將雙手攤放在桌面:

「如今,巴黎再也逃不出妳的掌心。」我以指尖小心翼翼地翻開,

很快的,發現閱讀此書的竅門。我以左手大拇指按著書封,

另一手指尖以規律的節奏轉動每一個頁面,

直到書中的影像在我的眼簾裡形成動態的畫面,隨著頁碼的滾動,

彈指之間,我從蒙馬特來到香榭里舍再轉至聖母院,

一個沒有時空隔閡的巴黎在我的眼前展露,那個美好年代,如夢似幻。

我抬起頭,不經意望見天花板與牆面接合處那面懸空高掛的古鏡,

對街「小馬蹄」來來去去的人潮,在鏡裡浮現、隱沒,又浮現,好一幅鏡花水月。

 

法國紳士的畫像

 

「這裡是巴黎唯一一間酒吧,讓女性可以放鬆地喝酒而不用擔心被騷擾。」

一旁的黑美人瑪麗安在我耳邊低語。每次從倫敦來巴黎度假,

她一定會在這間酒吧裡消磨好幾個夜晚;但是,對我而言,吸引我駐足的,

卻是門廳入口處古色古香的吧台邊的活看板。

 

午後時分,吧台邊總會看到幾位如亨利•鮑嘉般,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西裝,

舉手投足流露出卡萊葛倫風流倜儻氣質的男賓客在此小酌。

他們有如「美麗的霍特絲」的廣告看板,吸引著每一位路經此地的女性駐足停留;

對我而言,能夠這麼近距離地欣賞一位男性紳士的機會,已近乎絕響!

 

我就是在這個地方巧遇韓德爾,在春暖花開的四月,他圍著白色圍巾、

戴著白色禮帽、穿著白色風衣出現在酒吧。他在非洲最貧窮的國度裡

為全世界最大的國際貿易公司從事石化產品的業務。

「這個工作充滿暴利,沒有人性,但我老了。

對一個從事劇場藝術工作長達三十年,卻朝不保夕的我來說,

這段人生已告一段落,如今,我轉換跑道已兩年多了……」

多年藝術的陶冶畢竟在韓德爾的生命裡烙下了深刻的痕跡。

 

談起那段在里昂捲起衣袖沒日沒夜地搞劇場的歲月,

他的眼神充滿了熱情與魅惑,生命的火苗被再次點燃。

不知不覺之間,他幾杯Coteaux-du-languedoc Saint-Martin de la Guarrigue白酒下

肚,我也追加了一杯Morgon Flache-Sornay紅酒,

窗外夜色籠罩,提醒我們,該是揮別時刻;他抓起帽頂,

優雅地蓋住那已無幾根髮絲的頭顱,將白色大衣套在身上,

讓圍巾灑脫地垂落在胸前,他指了指大廳盡頭告訴我:

「那兒有一間小藝廊,有朝一日,妳也可以在此辦個展,朗讀妳的作品,

到時,別忘了我這個老朋友。」他在我的掌心裡塞入一張名片,

大步邁出酒吧,瞬間消失在黑鴉鴉的夜色中。

我愣了半晌後方回過神來,這才發現那張名片上,除了名字,什麼都沒有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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