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/蔣勳

 我過去常和美術系的學生討論到,四年以後要到哪裡去、

要做什麼、要在這個社會扮演什麼樣的角色。


有些學生會說我要做畫家,如果買了房子和車子有剩的錢,

覺得家裡有面牆很空白,會去買一張畫掛在那裡。

 
但是,到底畫家是不是等到社會溫飽之後的餘裕,

才去照顧那片空白的牆,以及那幅畫?


不僅是對美術系學生,我想要談的是,

如果社會沒有美、不重視美,它會出現什麼問題?

個人的生命沒有美的認知,它殘缺了什麼?


如果他整個理性世界和感性世界不平衡,

會影響到他長大以後,情感的部份無法處理。

我覺得美是各個學科做為人的一個單元,而感覺是很重要的一個部份。

 
  
人類的味覺很早就在生存的感覺慢慢定位︰

酸的、甜的、辣的、苦的、鹹的。

可是慢慢地在人類整個文明當中,味覺不再是味覺。 


  

這時候不是講味覺,而是他心理的狀況 --有一點嫉妒,

有一點得不到的不舒服。我們說這個人嘴巴好甜喔,

是說一種幸福感,甜是一種幸福感。

  
「辣」在口腔上是非常強的一種刺激。

我們說一個人「潑辣」,或是「辣妹」,

都是把「辣」變成精神文化的狀態,訴諸於動物最原始本能的感官。

它不做理性的提高、不做人文的修飾,是很過癮、

是「爽了再說」、是當下刺激感官,而比較不是回憶性的。

  
談到「鹹」,我們讀《聖經》讀到耶穌在佈道時說,

如果鹽失去了鹹味,還應該叫它做鹽嗎?

台灣每年辦鹽分地帶的文藝營。為什麼要到鹽分地帶?

因為布袋這個海邊是早期曬鹽的地方,

他們希望這些作家能將鹽分地帶的勞苦與流汗的記憶,變成文學精神。

  
「苦」是被排斥的味覺,跟人生搭在一起,

最後變成生命的一個記憶。從不愛吃苦瓜,

變成愛吃苦瓜,從不知道父母會離開我,

到父母都離開我,那個人生的滋味是非常不一樣的。

我們不知道也許有一天在母親臨終的床前,

要用什麼樣的生命去擔待這個難堪的時刻?

如果沒有準備好、沒有庫存過,要怎麼過這一關?

過去的東西會幫助一個人度過這些難關。

親人的身體受苦,而你卻幫不上忙時,也許所有的味覺的記憶會出來。

它是一個庫存的過程,因為庫存過,所以沒有被打敗、

沒有慌張、沒有呼天搶地、沒有嚎啕頓足、沒有變成崩潰的狀態,

因為生命幾千年來走下來、上萬年來都度過這個時刻,而它變成一個文化的力量。

這時候味覺會有好多的感嘆,然後變成所有的味覺都有很多的記憶在裡面。

甜太簡單,回甘才有味

我小時候完全不吃苦瓜,我不知道為什麼到這個年紀,

愈來愈愛吃苦瓜?而且是那種客家醃苦瓜,還帶著臭味,然後摻些小魚豆豉。

 

我覺得甜對我來說,太簡單了。
還有一種味覺叫「回甘」。我們會說這個茶好好喝,

用「回甘」。回甘的意思是,一開始有點澀、有點苦,

可是慢慢地從口腔起起來一種淡淡的甜味。

 

而那個「甜」不等於糖的甜,它不是單純甜味,

而是人生經驗很多的複雜的變化。
有一次去紹興,朋友請我去吃飯。他說:

「你沒有聽過那個『三霉三臭』,你不配來紹興。」

這個很狠喔,等於說人家要來作客,你還要通過那個三霉三臭。

就是那個發霉的酸菜乾,真的很臭,聞到以後會想吐的。

我們在紹興被他們灌得醺醺大醉,吃了三霉三臭之後,

晚上我一個人在街上走。我走過魯迅紀念館、蔡元培紀念館、

秋瑾紀念館,走過她被砍頭的那個廣場。

我不曉得這個小鎮記載多少近代歷史的記憶,

好像人被壓抑、發霉的記憶,最後在味覺上出來。

通過霉和臭之後,還要存在、還要活著、還要有生存下去的力量。

我們現在再去讀《阿Q正傳》這樣的書,

感覺那種生命好像真的發霉的感覺。

可是在那樣的環境,我們還要存在、還要活著,

而且還要自己想辦法,去通過那個臭、那個腐爛,重新生長出來。

也許因為我們在這麼幸福、安逸的環境中長大,

對甜味的感覺很多,所以對苦味和臭味不太能感受到。

在台灣因為環境很好,有很多苦味和臭味被降低了。

有一個法國朋友跟我說,其實古老的文化最精的品嚐是臭味,

臭的品嚐。我們會發現苦也好、臭也好,

都是生命裡的卑微、生命裡的哀傷,都是生命裡痛的記憶。

人生是經過這些澀味以後,才有所謂的甜,
我忽然發覺,我現在不愛吃甜的,
我們說某個人講話老是要刺激別人,講話酸酸的,

 

蘇東坡在最落難的時候,在岸邊寫下「大江東去,浪淘盡」,

寫出最好的詩句出來。受到皇帝賞識時,他的書法好漂亮、

工整、華麗,而且得意。因為他是一個才子,才子總是很得意的。

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,他讓很多人受過傷。

他得意的時候,很多人恨得要死,別人沒有他的才氣,

當然要恨他。但是他落難寫的書法,這麼笨、這麼拙,

歪歪倒倒無所謂,卻變成中國書法的極品。
此時苦味出來了,他開始知道生命的苦味,

並不是你年輕時得意忘形的樣子,而是在這麼卑屈、

所有的朋友都不敢見你的時候,在河邊寫出最美的詩句。
他原來是一個翰林大學士,但因為政治,朋友都避得遠遠的。

當時他的朋友馬夢得,不怕政治上受連累,

就關說把那個地方的軍營靠東邊的地,

撥給蘇軾夫婦使用,所以蘇軾就改名叫蘇東坡。
蘇東坡開始在那裡種田、寫詩,他忽然覺得:

我何必一定要在政治裡爭這些東西?

為什麼不在歷史上建立一個光明磊落的生命情感?
所以他那時候寫出最好的詩。他有米可吃了,

還跟他太太說,讓我釀點酒喝好不好?他還是要喝酒!

「夜飲東坡醒復醉」是說,晚上就在這個坡地喝酒,

醒了又醉、醒了又醉;「歸來彷彿三更」則是,回來已經很晚。

「家童鼻息已雷鳴」是說,當地還有一個小孩幫他管管家務,

但是他睡著了,鼻子打呼。「敲門都不應」是指,

蘇東坡敲門都不應。我們看到他之前的詩,敲門都不應,

就要發脾氣了,可是現在就算了,他就走去聽江水的聲音,「倚仗聽江聲。」
蘇軾變成了蘇東坡後,他覺得醜都可以是美。

他開始欣賞不同的東西,他那時候跑到黃州的夜市喝點酒,碰到一身刺青的壯漢,那個人就把他打在地上說:「什麼東西,你敢碰我!你不知道我在這裡混得怎樣?」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蘇東坡,然後倒在地上的蘇東坡......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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